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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文随笔 - 无事生非:头发、政治及其他 赵无眠
无事生非:头发、政治及其他 赵无眠

  头发本是微不足道的。它虽生得高高在上,终日被万物之灵们供于头顶,精心梳洗,呵护有加,势利者以发式取人的身份品味,博识者由发质看人的体格营养、气血兴衰乃至前途命运,但说到底仍只是花瓶式的一种摆设,不痛不痒,既轻且贱;多一根少一根无关弘旨,不致妨碍观瞻,亦无损于健康;人们修个头理个发的,多属以平常心待平常事,反正剪了生生了又剪,刀架在脖子上当是"割韭菜",绝没有错砍了头"将来不好接上去"的忧患;倘使不小心手快了些剪缺一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顶多养它几天便好;何况一经剪落,就与人身上清除下来的其他废物如眼屎、耳垢、粪便、指甲、唾沫、鼻涕、汗污、痰迹、尿痕、精斑……差不多,令人敬远而拂之犹恐不及(某些恋物癖的痴男,将怨女抹过桂花油的秀发铰下来当作信物秘藏,不在此列)。

  总之头发这玩意儿,"形而上"却"神而下",无论作为话题还是标题,都缺乏时代感、纵深感、神圣感与使命感。面目崇高以专写重大题材为己任的文人们,必嫌它鸡毛蒜皮;而成天将救国救民伟大理想付诸滔滔宏论与明争暗斗的精英们,更恶其琐屑流俗。为了划清界线,自诩清高的中国人还说过一句绝情话:"头发长,见识短。"真是眼光独到。最明显不过的例证,便是咱们清朝时男人的头发——前面一半至短(拿剃刀刮出青皮),后面一半至长(长辫子油晃晃扫臀)。所以有清代前一百多年"康乾盛世"后一百多年接二连三割地赔款。

  据说当年清兵进关,征服中原,第一件要大伙儿干的事就是剃头,将各人前额刨出一片长远的见识来。本来改朝换代,江山易色,任何新政府,都会想尽法子弄一些这样的新气象,殊不足怪。比起轰轰烈烈开展群众性的"洗脑"运动,只剃半个头,简直太舒服了。还可以趁机打扫一下个人卫生,比方挖挖耳屎呀什么的,以清视听。谁知这么一件好事,国人竟如丧考妣,痛哭失声,以为奇耻大辱。有骨气一点的甚至宁可砍头也不肯剃头。而新王朝的政策恰好是,"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果然将他们的头全拿去砍掉了。我们今天的中国人,都是没一点骨气的祖先的后代。

  前明遗老雪庵和尚,尝做《剃头诗》一首解嘲:

  闻道头须剃,何人不剃头?

  有头皆可剃,无剃不成头。

  剃自由他剃,头还是我头。

  可怜剃头者,人亦剃其头。

  他是出家人,故能如此空了。一般平民百姓,还得留着它去"结发"娶亲生子的,要将六根剃断,当然难舍难分。况且这发式也不够科学,既不御寒,又不防暑;既不出世,又不入世;既像男人,又似女人。实在没必要来个全国大一统。

  "驱除鞑虏,光复中华"的革命党,将自己头上的辫子当成首先革除的对象。少数没当上革命党,却受西风东渐影响的读书人,也学着一剪为快。不过那时没一个理发匠会理"西式头",只好让它们长披齐肩,个个跟今天一些后现代主义诗人、艺术家似的。怪不得常遭人讪笑,被阿Q们讥为"假洋鬼子"。

  及至革命成功,风气骤变:人人都得剪辫子了。街上摆一个捞面摊子,剪辫子一根,免费吃面一碗。全国人民很快以新的面貌"咸与共和"。只剩极少几个遗老,死不肯剪辫,反为他人奚落嘲笑。一次,北京大学教授辜鸿铭作讲演,刚一露头,台下一阵哄笑:原来他老先生脑后仍拖着十年前清朝的长辫。待笑声稍息,他却不慌不忙讲出一番话来,令全场听众顿时哑口:

  "你们脑袋上的辫子是剪掉了,脑袋里面的辫子则不一定都剪得掉!"

  至少在中国历史上,头发曾跳出个人的一己之私,有过一番关乎国运浮沉、"一发千钧"的地位。其实,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最大一个表征,就是长了头发。由于大脑的进化激变,智力起飞,头发于是应运而生,蓬勃发展,成为一面标新立异的旗帜。孔子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他已经领悟到,头发是我们身上最重要的遗传基因。民间也有一首歌唱道:"大坂城的姑娘辫子长呀,眼睛真漂亮呀。"可见"辫子长"的审美意义,要排在"眼睛真漂亮"之上而居首位。一位好莱坞华裔女明星,不怕在镜头前袒裎相向,却为拍片需要剪去满头青丝犹豫痛惜了好几个月。

  古人没有香波、护发素、定型发胶之类的化学药品,但知道勤于梳洗有益健康。宋人陶壳作《清异录》云:"修养家谓梳为木齿丹。法用奴婢细意者,执梳理发无数日,愈多愈神。"理发用"梳"(齿疏),整鬓则用"篦"(齿密),有木质的,有牙骨的,十分讲究。不单女人们成天梳来梳去,男人居家出外,也随身带着一把小篦,像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年》里克里姆林宫卫队长马特维耶夫一样,时不时到头发上刮两下,好保持摩登清秀。

  有一天,端王赵佶进殿,忘了带篦刀,向任职枢密院的王晋卿借用。王晋卿从腰间掏出来递给他。赵佶觉得式样"甚新可爱",忍不住赞了一句。晋卿说:"俺家里还有一把哩,一会儿叫人跟您送去。"当晚,派一个小厮送到王府,正遇上赵佶在园中踢球。送篦刀的小厮在踢球方面颇有身手,一球飞来,稳稳一接。赵佶大喜,唤人去通知晋卿:"小厮与篦刀我都留下了!"没多久,宋哲宗死,弟赵佶即位,是为宋徽宗。那位送篦刀得幸的小厮,则是后来的大权臣高俅。

  爱惜头发的宋徽宗,艺术上颇有造诣,书法多传于世,更擅绘画。但重用蔡京、高俅一伙,大兴花石纲,结果很不像话地当了八年俘虏,蓬头散发,客死异邦。

  将发须视为"身外之物"而巧妙加以利用的政治家也不是没有,例如曹操。一次他带兵出征(打张绣?),严令军士不得踩进老百姓的麦地,违者斩。恰恰他自己的马受惊失控,踏坏一片禾苗。其时曹丞相正是后人说的那种"枭雄",集军事、行政、立法、执法、督察和司法大权于一身,将这事儿轻轻一笔带过谁还敢说什么,何况也不是他的错。他却认认真真地痛苦了一番,拔出剑来自杀,被部下死活拦住了。经反复劝说讨价还价,最后才同意割一把须发代替了脑袋。

  表面文章看起来好做,但古今中外,能做得曹操这般漂亮的并不多见。借一副形容理发匠的对联来打比,再贴切不过:"虽然毫末生意,却是顶上功夫。"反观历史上那么多来来往往叱咤风云的政治人物,无论是唱红脸还是唱白脸,不管是大奸雄还是大英雄,几人敢于罪己、舍得这么"丢份"的?别说当众割一大把须发,要他的一跟汗毛都万分艰难——"拔一毛而利天下者,不为也。"

  如果是在别人的头上动刀子,自又另当别论。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起事前在民间走动,曾应一家理发店老板之请撰写门联。只见他手握狼毫,饱蘸浓墨,嘴里呼出一股恶气。落笔写道:

  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

  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

  书罢,掷笔而去,不久造反。达哥手段果然了得,以杀得人多封王。不过终嫌天下头颅太少,只好连他自己的那个一并砍下来凑数。

  头发与政治的密切关系,已经引起世界上一些学者的关注。早几年,英国一位研究者,从苏联历届最高领导人的头发上,发现一个规律。凡头发浓密的,属于保守型;凡稀头秃脑的,属于激进型。并且开明和保守交替出现:列宁秃头,激进;斯大林头发浓密,保守;赫鲁晓夫秃头,激进;勃列日涅夫头发浓密,保守;安德罗波夫秃头,激进;契尔年科头发浓密,保守;戈尔巴乔夫秃头,激进,等等。

  接下来的叶利钦差一点打破这个规律。他是个满头浓密白发的改革派,其激进气势咄咄逼人,盖过老戈。幸亏到他来主政时,"苏联"已经不复存在。所以那位英国老兄的"头发政治律",也就成为一条无法再作修正的定论。

  激进的人,大约总有些"脑血热",易导致落发。即使不脱,为政治理念辗转反侧,殚精竭虑,揪发捻须,积年累月地下来也就不止"拈断数根茎",而难免"走向沙漠"了。保守的人恰相反,冷眼观世,以不变应万变,风动旗动心不动,韬光养晦,直养得肾水充盈,气血旺盛,头发繁多应不输星斗,堪比牛毛。

  为了掩饰自己的政治倾向,某些政要人物乃不免巧加伪装。旧时欧洲的上流社会时兴戴假发,每个人都装成不温不火,文质彬彬,德高望重,不管实际上秃头与否,外表看都一样长、一样白、一样卷曲,仿佛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确实都是用马尾巴毛做成)。戴惯了一摘,面目全非。一八四八年,法国"二月革命"暴发,国王路易·菲力普仓皇脱逃英国,将假发换成一顶黑丝帽,才躲过重重搜索。相反,一九一七年十月,列宁从瑞士坐一个火车头潜回彼得堡发动"十月革命",是将平日的鸭舌帽换成一顶假发。好使他那博学的头颅看上去,与一个普通的火车司机无二。

  政坛的云谲波诡,常使人们眼中的头发律呈现一派乱象,极难把握。近代中国的两大政治敌手蒋介石和毛泽东,前者阴郁保守,不苟言笑到近乎刻板的程度,却从来顶上光光;后者开朗激进,翻云覆雨尽在谈笑风生之中,反而头发浓密。真正大光大秃的,则只有林彪。他天马行空,因聪明而绝顶,亦因聪明而灭顶。许多人以为,江青也"绝了顶",她跟林彪合伙搞"反革命活动"是以秃会友。实为误传。她的头发一直保养甚好,以致看上去太像假发。

  苏联长篇小说《阿尔巴特街的儿女们》中,也对斯大林"浓密的头发"有所揭露,原来他是"地中海型"——秃在当中。以前我们只看正面照片,故无从得知。如果说"秃子头上的虱子"是"明摆着",那么要明摆地看清楚"虱子底下的秃子",则非等铁幕掀开不可。

  克林顿竞选美国总统那年,他那一头颜色变来变去的卷发,一度成为媒体探讨的焦点,——它究竟是啥颜色?银的、褐的、灰的?还是亚麻的?民众的选票,当然不会专奔某一种发色或发质而投。不过你既然要当总统,大伙儿便把你瞄上啦,有责任将你每一件"纤发小事"都弄得明明白白。怎么样复苏美国经济,咱可能说不上个道道儿,你的头发可不能瞒住我们,群众正"睁开雪亮的眼睛"盯着呐。

  克林顿入主白宫,当上帅哥儿,头发也为人们竞相崇拜和摹仿。电视台举办"最像克林顿比赛",俄勒冈州一位男子只"将头发稍作吹理"便夺魁。从此到处演讲,呼吁保护环境。纽约一家已有二十五年历史的假发店,一举推出五十种颜色的新第一夫人希拉里假发。合成质地的售价一百七十五元,真发制成的四百五十元。这可以算是"上层建筑"促进"经济基础"的一个实例。该店老板说,"过去,我们应客户需求,生产过杰奎琳·肯尼迪假发、南茜假发。但从未有人表示对芭芭拉·布什的款式感兴趣。"

  不料没出四个月,新总统却因头发惹祸。那年五月,克林顿到加州推销他的经济方案,"顺便"请比佛利山庄的发型师科里斯托夫理了一次发。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物,请专门为好莱坞明星理发的名发型师理发,没什么好说的。问题是,地点有欠考虑,不该在总统座机"空军一号"上,而这座机一直发动了引擎占着洛杉矶国际机场的跑道。这个繁忙的国际空港四条跑道中的两条,因之关闭了近一个小时,一些预定此时降落的班机不得不在天空盘旋。

  消息既出,舆论大哗。《纽约时报》称,"这大概是世界理发史上最昂贵的一次。"《华盛顿邮报》评论,克林顿是以"人民第一"的口号当选的。他在竞选时处处攻击布什脱离普通群众,如今人们不得不问,是他的头发第一,还是人民第一?

  克林顿手忙脚乱,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电视清晨节目中,为自己反复申辩:"对那次理发,我问过是否会有人被耽误或者感到不便。他们告诉我不会。我问了两次,两次的答复都是不会。"

  "你们看,我戴的是一只四十元的手表,"他说,"我像是那种为了剪发而关闭机场的家伙吗?"他明知故问。

  克林顿这边尘埃未落,那边希拉里又踩响一颗"头发丝儿雷"。《家庭园》杂志为了给她拍照做封面人物,特地请那位科里斯托夫(又是他!)从洛杉矶专程飞到华盛顿跟她做发型。同行的还有一位名化妆师。两人来去费用高达两千元。《纽约时报》质疑,总统上台才四个月,这两名发型师及化妆师至少两次到白宫,为第一夫人上杂志封面作打扮。

  白宫发言人,少不得又是一番解释和申辩。希拉里的新闻秘书丽莎·卡普托说:

  "令我不解的是,大家没有弄清楚,做这些事是为了方便要求拍照的刊物,而不是为了方便第一夫人。"

  没有理由要求大家一定得"弄清楚",既然这事儿从来都弄不清楚。所以中国人早有一种成熟的处世原则,叫做"瓜前不'修脚',李下不'剪发'。"

  而民众是否会因这些申辩稍解心结、忘掉他们非平民化的头发呢?只怕要到下一届总统竞选时,才能见分晓。同布什一起输给克林顿的独立候选人裴洛,曾不时放出话来,要在再次出马时与克林顿决战。"顺便"说一句,这位家产数十亿美元的得州富佬,理一次发只花五元钱。

  信不信由你,希腊神话那柄达摩克利斯剑,正是用一根头发悬在王座顶上,而不是马鬃或者细线。至于是谁的头发?两千三百年了,仍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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