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德安诗选
吕德安(1960- )。出版的诗集有《南方以北》(1988)。
曼哈顿
蟋蟀之王 泥瓦匠印象 父亲和我
狐狸中的狐狸 沉默 群山之中 死亡组诗
如果在夜晚的曼哈顿
和罗斯福岛之间
一只巨大的海鸟
正在缓缓地滑翔,无声
无息;如果这是一个
又刮风又降雪的夜晚,
我不知道这只迷惘的海鸟
是不是一时冲动
这是两个透亮的城市
中间是不断缩小的海
在夜晚,如果鸟儿
仅仅是想适应一下如何
在一道道光的缝隙里生存
抑或借助光和雪
去追随黑暗中的鱼群
那么,但愿它如愿以偿
如果我还惊奇地发现,这只鸟
翅膀底下的腋窝是白色的
我就找到了我的孤独
在曼哈顿和罗斯福之间
在繁星寂寞的夏夜
如果有人用耳朵听出蟋蟀
那就是我睡眠中的名字
如果有人奔跑过一条大河
要去收回逝去的年月
那就是披绿的蟋蟀之王
黄昏跃入了我的眼睛
也就是声音用回到蟋蟀心头
入睡的欢乐使人缅怀春天
被寂静衬托仿佛拥有
无数顶星星替换的冠冕
因为我就是披绿的蟋蟀之王
经过深沉的思虑,如今
天上的群星为我释放光芒
剔透净亮永无止境
就像只有心灵所能接触的河流
在神圣的远古之乡流淌
因为我就是披绿的蟋蟀之王
曾经废黜的王国
尝到了自由的清新气息
那最初瞬间的惊愕有如情人
有如盲目的放纵毛孔的全部内容
而每个细微的体验已接近完美境界
因为我就是披绿的蟋蟀之王
谁能阻止我的声音在影子里生存
谁能插手我的思想的灰烬,并且
看见我的双手仅仅占有着一片空虚
为我实际上并不存在而感到失望
而那片永恒的树荫仅仅意味着失败或消失
因为我是那个披绿的蟋蟀之王
但是他们全是本地人
使泥瓦匠中的那种泥瓦匠
同样的动作,同样的谨慎
当他们踩过屋顶,瓦片
发出了同样的碎裂声
再小心也会让人听见
等翻开瓦顶,下面的尘埃就升起来
像复活的虫——
都为同一件事,翻身一遍
他们来去匆匆
互相替代着面孔
太阳落山他们也消失,有如洞穴
第二天出现时又像是火焰的洞穴
但这次却是你们的原型
一个个爬过屋顶
无论从时间还是动作上看
都像是已经过去了
却又仍然停留那里
已经整整一个时代
父亲和我
我们并肩走着
秋雨稍歇
和前一阵雨
像隔了多年时光
我们走在雨和雨的间歇里
肩头清晰地靠在一起
却没有一句要说的话
我们刚从屋子里出来
所以没有一句要说的话
这是长久生活在一起
造成的
滴水的声音像折下的一支细枝条
像过冬的梅花
父亲的头发已经全白
但这近乎于一种灵魂
会使人不禁肃然起敬
依然是熟悉的街道
熟悉的人要举手致意
父亲和我都怀着难言的恩情
安详地走着
你可能要到我这里来
你并不知道我是否在此
你按照惯例,准备等待
你的行动内部仿佛
早有一条常规的走廊
我也习惯了在你身边的另一条路
隐藏,在寂静的花朵后面
如今,我多么容易感到自己
已不再是你的,而仅仅是你的
狐狸中一只逃离的狐狸
当我的周围只能用假设来证实
我的眼睛确实看见了你
已掠过那扇门
我又是多么容易为自己
又要现出身来感到欢乐
沉默。有时候我找到他背后
在深处,拾起他的石头
沉默,有时候我是发生在其中的
一件事,继续拾取他的石头
基于我对时光的认识
我深信黑暗只是一片喧哗
找不到嘴唇的语言
像爱,像雪——
沉默是否就是这样一种黑暗
在他的阴影下,我尝试着说话
或者,我终于能拾起那块石头
远远地扔出他的肩头
半明半暗的山谷
月亮高挂,星星低垂,
一条溪水旁边,
悠悠几户人家。
“我熟悉黑暗!”
不过是说我刚刚
熟悉一小段山路
和那几块溪间卵石。
我到溪边拾干柴,
供冬天的壁炉烧烤,
让你在屋里等着,
似乎已睡意笼罩;
窗口隐隐放光。就在
那棵树和藤条后面,
如今,我独自一个人
继续拾着干柴,冷风
袭来,一束车灯照亮,
仍旧与那天一样;
我不由得说出:
“我熟悉黑暗”……
想来还是对你说的,
意思仍然是那样:
一小段山路是我
刚刚熟悉的,那一天
我没跟你说:远处
山峦上盘绕的货车扫来
车灯,照亮了半截房子
都朝圣似的向城里爬去
1
穿过寂寞有穿过寂寞自己的形状
深秋的气息发自无言坼裂的泥巴
傍晚时分静谧有如滞水,超验般
做封闭的暗示或吮吸的欢乐
黑暗不分彼此却又充塞万众可能
我听见园子里长出一个梯子
比树还要高,比一生还要久远
因此我可能已有所选择或无所适从
由于时间,我将比自己走得更远
像泥土的瓷,光洁犹如紫晶的肉体
而灵感的手指尽头是月亮
带着十一月的寂静和温和
我看见我的庄稼一望无际,至少
我还可以暂时住下不离开
看着夜,这个即将收割的庄稼
看着它那边的黎明千万只耳朵聚集成教堂
2
多么奇险的黑暗呵,每一次经过死亡
都回抖动缀满星辰的羽毛
好像正处在难言的满足状态
借助回忆消化眼前的欢迎
多么奇险的黑暗呵,它下面的影子
充满了形形色色的征服的欲望
并且基于对现在和永恒的理解
把整个森林归类于一棵树的睡眠
而当你终于成了分离物,生和死
同样成了看不见的诱惑——你那边的黎明
给我们的影子(又仿佛赐予我光明)
造成了一座行动中错误的花园
告诉我,现在是什么东西将你占为己有
由于时间,我将比自己走得更远
而那个神情虚无近乎傲慢的死
把羽毛抖动,把衣褶拉平
3
不可预言的事物
就像梦不能预见醒来
如果你望见了世界,那也是梦
另有一扇窗口,仅供你回忆
因此,你还会觉得那里站着的并不是你
而是树在睡眠中的一部分
你还会因为你站在那里看得太远
以致回到现实时变得缓慢而迟钝
因此你还将委弃那在梦中
阴影的定形的脚丫,无论它
是非常糟糕地陷落
还是在永久愉快地践踏
你或许还会担忧下一次睡眠
你累了,别无选择地被留在
那里的早餐桌上,并终于恼怒于
新的一天,由于不可预见的事物
4
因此,死亡不是用时间而是用死亡
证实着自己——你看到和听到的
仅仅是死亡,不是开始和结束
不是穿过事物一个人放下了包袱
一个已故的人同时对所有的耳朵
传递的死亡——死亡甚至不是用消息
而是用死亡到达你的餐桌到达
月光下你奋力下注的骰子上
你感到石头一样的沉重
你就是石头了——这就是死
不是用时间而是用死亡本身
来证实一个人消失的魅力
你会站起来介绍自己却突然
不知道自己是谁那样——这就是死亡
还在你怎么也不相信会这样的时候
你已成了自己惊愕之外的人
5
现实的哭泣,植物一样持久的哭泣
有时你察觉到它悲伤的根茎
除了一片湿润
却不知它抵达到什么地方
现实,留下了一个虚无哀伤的女人
她什么也干不了
除非作为一种痛苦的媒介
她语言磨砺成声音的碎片
你随便打开一个事物
会发现哭泣的植物的原状
你会在一本书中发现
它正在追赶一只消逝的动物
你再摸摸桌子,在上面
盘子的哭泣——在哭被端在手上的脸
在还原成泥土的碎片
和无法重复的回忆
你会坐在旧观念的矮凳上
感到坐的人转眼刚离去
却不知已去到多远
有生第一次再没有的死亡
你会感到茫然,皱纹变成了木纹
手指变成了树枝
要求着彼岸的回声
因为那边是一片白雾笼罩的森林
6
你到达一个地方,另一个地方
这边说:“再见”,那边说“早安”
你已一脚跌入老年,一边却扶着童年
这样,仿佛你的靴子足有百哩长
你从草地尽头轻松散步
又以一棵树的年龄回首顾盼
你微笑的一面是花朵
另一面却是凋零的花朵
你是阳光照射下白色的小屋
在关者门的小镇追逐失去的意志
深夜无人的时候,你利用寂寞
不知觉地在我身后放下一面镜子
每逢生人你还会脸红,你到底
还是改不了不修边幅的习惯
你还常常回到老街口捡回往日
被愤怒的母亲扔出窗口的那个穷烟斗
然后你回来教儿子如何开始画画
把他领过一道漫长的经验的长廊
可是这一次你不到半途两手一藏
便消失在无穷尽的空气的抛弃物中
7
白色的房间。父亲,请告诉我
开始睡眠时会听到什么声音
我久久守住你的躯体,驱赶着黑暗
听听你的区域一片沉寂
请告诉我,父亲,这下半辈子
我的舌头要赶多远路才能相约
或许今后的阵风会叫我们忘却
而你在那边的落叶中感到了孤零
告诉我,你那蔓延的白发的故乡
那里的掘墓人掘墓正欢畅
而死亡却怎样遏止住一朵流云
让他消失在山峦的背上
我觉得离你的心脏那么近,那么突然
以致你停止了你树叶的喧哗
你是否也看到我匆匆赶来时
只是放下年龄,一个现实之外的儿子
啊,父亲,请捎回一点声音,告诉我
开始睡眠到底会听到什么
还有你的影子,你那被拒绝在老年
再也无法逾越的回声的影子
8
但是父亲,此刻本是你午睡的时辰
把门关紧——这曾经多么重要
保持冷静——如今它的重要性在哭泣
有如委屈于失落的影子的蝴蝶
谁在这时寻找你,哪个
不可避免的时辰在寻找你
在你留下的那个空位置,那扇午后
的门多像你最后被省略的咳嗽
你准是又有了一个拥挤的去处
它成为你接近晚年的最后的乐事
那里漫步着多少逝去的熟人
手上都持有一个相似的鸟笼
然而,什么人被挡在鼾声前头
大路的卡车震落了窗上玻璃
父亲,这是什么样的生活啊,我听见死亡
还在都市的噪音中到处模仿你的睡眠
9
有生第一次再没有了死亡,那里
并不存在爱情,只有绝对的天空
再没有咳嗽或停止拍打
凝滞在空气中的手
还要你愈加纯粹,纯粹得近乎简单
并能从中走出一个孩子
我就注意到他只对你的花朵微笑
感到再也不存在任何记忆了
有生第一次再没有了死亡,在回顾之间
又有谁在重新考虑问题,并整个地改变
思想的方法——那是什么样的森林
正在朝逃遁的方向接近虚幻的麋鹿
根是地底下要求深入的动物
人是移动的植物,但是你是否会上升
你用尽一生的呼吸垒砌起来的身体
它内部的石头天空散发的焦虑到哪里去
你是否表面平静,暗地里却转过背
当你终于带着含混的笑声顿然离去
我怎能不困扰你留下的那个孩子
10
留在手指上的冰冷,使我重新试探你的皮肤
就像实质性的瓷及其日常用途
当阳光再次以挪动的方式
将你行将告别的一切变成水
你的睡眠那么轻,仿佛随时都在消失
那里停泊的船只已不再运载
那里仿佛有更多的求渡的人他们
被弃在岸上的鞋曾经疯狂地叫喊
你已不需要健康,摆脱了这个肮脏的词
摆脱了身后口罩封住的世界
摆脱了月光,这座古老的疯人病院
它那爬藤的空地曾经亮着神秘的窗口
既然你是这样执著于你内部的黑暗
构成几乎不可能的现实,我也不悲伤
只是至少让我暂时倾听你,我离你那么近
并抚摸你的冰冷,那瓷的实质
11
事情都变得如此肯定——你
不会再回来了。房子空空
疑惑是肯定的——你在动
一个尚未死透的树枝
你肯定还有一部分在接受,在
对准一本书慢慢读,咬住其中一个字
咬住它的意义不放,让它持续
直至终止于最后一口痰
就在你的瞳孔和眼睑之间
有夜的习惯性动作在下滑、放大
已经挡住前方的刺激物
并且退避于某种莫名的求见——
这样,不如说你的心是明白的
无辜的表情只带少许羞怯
无辜的脸终于经受住死亡
这有生第一次再没有死亡
12
梦是属于泥土的,一旦你的消失
有了死亡的印记,梦就不再是言词
而是松土的一部分,而整个现实的话题
都将是它埋在深处的松散的舌头所能触及
梦是属于泥土的,虽然还是那么短暂
像人生的拐杖,你只能偶尔借助它
避开地面上的喧哗
梦是那个短暂的神色匆忙的篱笆
地面上的一个终极,一个方向
都是它的开始和它的开始所指
因此,无论你去到多远
都可以找回来,因为梦是属于泥土的
时曾经相会的地点,它还可能是惊起在地面的
一棵树一片象征性的草堆
而作为人的一种标记
在梦里,当我们相遇,仅是一次难以捕捉的对话
我们非常脆弱,像树皮,我们
无法选择一种坚实的持久的直叙方式
我们将继续脱落,而从长远的眼光来看
现在几乎就是一种逃避,梦是属于泥土的。
1987年12月